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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千堂上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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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千堂上客

說話的是延慶公主魏昭, 她端坐正堂,輕晃手中玉盞,面上顯出譏誚。使臣欠了欠身, 道:“公主說笑, 中原再地大物博,也不至包羅萬象, 北疆雖四野茫茫,亦能有種種奇珍。此番朝貢, 王君便命小人帶來諸多草原特產, 還望聖朝笑納。”

“特產歸特產, 景色歸景色,大齊的將軍, 到邊境只為殺敵保國。而今戎狄歸順北疆安寧, 再遣山陽侯前去,不免傷了兩國和氣。”

“那是自然, 邀山陽侯前往上京, 為的只是互訴衷情。”

魏昭冷冷一笑, 令使臣頓了動作。祝逢春看見, 忙舉酒杯,道:“戎狄既已歸順, 兩國自當通好。貴使之邀固為美意,然逢春新任主帥,軍務繁忙難以抽身,日後若得閑暇,自當親往上京拜謝。”

“君t侯有心便好, 只要君侯前往,我家王君便會倒履相迎。”

祝逢春笑了笑, 正要飲酒,便聽到一聲“且住”,轉頭一看,卻是父親祝青。祝青望向使臣,自己端起酒杯道:“貴使見諒,小女有傷在身,不便飲酒,為謝戎狄美意,本帥代飲三杯。”

說著,祝青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,倒第二杯時,懷王魏明淵笑道:“祝帥如此愛護山陽侯,當真是引人艷羨。”

“也是她超凡脫俗。”

祝青輕輕一笑,又飲兩杯清酒。為他這一擋,戎狄使臣不再說邀約之事,只讚他舐犢情深。魏明淵應和兩句,拍了拍手,兩張席子鋪開,三五樂師走到殿上,坐在席上彈奏起來。絲竹響處,數十舞伎迤邐而來,踏著樂聲蹁躚起舞,一時殿內水袖回雪,燕裾流風,群臣賞著樂舞,只覺杯中清酒都香醇了些。

一支曲罷,一位老臣望魏明淵道:“懷王殿下,敢問方才所奏樂曲為何?恕下官寡聞,竟聽不出由來。”

“禦史好耳力,此曲名喚《代王操》,由府上樂師譜就,一向只在王府演奏,旁人自然無從得知。”

“代王,可是指漢文帝劉恒?”

此語一出,席間人都向魏明淵看去。魏明淵晃了晃酒盞,向下略略一掃。又一個老臣道:“漢文帝仁孝恭儉,自古便是王孫楷模,何況漢文帝有為母侍疾之舉,近日聖上臥病,排演此曲在情在理。”

“董尚書知我心意,今日演奏此曲,正有為聖上祈福之意。”

“殿下之孝心,堪為天下做表。”

魏明淵抿唇一笑,連聲道“過獎”,祝逢春冷眼看著,隱約聽到幾句低語,不覺輕笑出聲。戎狄稱臣是她的功績,這場宴席亦是因她而設,魏明淵提及文帝侍疾之事,分明是想讓她難做。

她看向戎狄使臣,使臣全不在乎魏明淵言語,只睜著兩只眼睛看她,被她撞見,便輕輕一笑,低頭呷一陣酒。

方才若是私下相邀,還可看做一片好意,當眾點明她和蕭擎的舊事,便儼然是挑撥離間。

是蕭擎的王命麽?

祝逢春倒一杯茶,今日這場宴飲,每張桌子都配了清酒香茶,拜蕭擎所賜,眼下她不能飲酒,只能用茶水潤一潤口。

蕭擎愛她至深,一直想讓她轉投戎狄,便是傷她,都只願射無足輕重的左肩。若是她的王命,使臣不至如此行事。

那便只剩蕭擎的母親,戎狄王太後符燕,在上京那幾日,這對子母待她的態度全然不同。若是符燕出手,使臣除了挑撥離間,應當還有其他準備。

祝逢春看向魏明淵,道:“祈福自然是大事,可今日戎狄新君遣使來拜,理當以安撫鄰邦為先。”

這話一說,眾人都向她看來。魏明淵頓了動作,正要說話,側首的顏登緩緩開口:“還是山陽侯思慮周全,聖上說過,安撫戎狄是近日第一緊要之事,便是她不在朝上,也不能怠慢了戎狄來使。”

“只是奏一支曲子,談不上怠慢罷。”

“自然談不上,只是怕殿下孝親心切,忘了眼前國是。”

顏登稍稍低眉,面上一片和煦。魏明淵看著她的面龐,想起為立儲之事,他曾數次拜訪於她,彼時她也是這般和煦,他說什麽她都應下,還幫他做成幾樁政績,讓他滿心以為儲君之位唾手可得,不想魏昭一來,她便依著魏昭心意,領一眾新黨為祝逢春辯解。

“聖上托付,明淵怎敢忘懷。”

他冷冷一笑,收了目光,轉頭問戎狄使臣,使臣只道悉聽尊便。旁邊的魏昭笑了笑,道:“說起來,我也準備了兩支曲子,皇兄,能讓臣妹試試麽?”

“既已準備了,哪裏有不用之理?”

魏明淵陪了兩聲笑,揮手命伶人退下。片晌,魏昭那些伶人走到殿上,一個個頭戴雉羽手持利刃,驚得不少臣子都直了身子。魏明淵放下酒杯,哂道:“皇妹,戎狄此來是朝拜大齊,不必刀兵相待罷。”

“皇兄誤會了,這些兵器只可做舞樂之用,無法傷及人命。”

“原是如此,愚兄多慮了。”

魏昭不再多言,揮了揮手,樂師架起金鼓,豎起草靶,舞伎掣起寶劍,挽起長弓。但見鐃鐸鳴處,兵馬做奔雷之勢;寶撾響時,壯士逞射月之姿。舞至半途,觀者皆屏息凝神,多有蕩魂攝魄之感。

忽有幾位舞伎停下腳步,令整支舞都凝滯起來。順那幾位舞伎看去,卻是祝逢春扣著一位男伎的手臂,朗聲道:“公子舞跳得極好,人也生得不錯,可願陪我共飲一杯?”

這話說得輕佻,引得群臣都皺起眉頭。眾樂師也停了動作,轉頭看這邊情形。眾目睽睽中,那男伎面色煞白,身子抖似篩糠。祝逢春面色不改,將他手中長刀收在身邊,又去摸他的袖口。

魏明淵道:“山陽侯,你便是再心急,也該等這支舞完了再說,如何能……”

“有他在,這舞跳不完。”

祝逢春冷冷一笑,五指一收,眾人便聞一聲脆響,那男伎霎時躬了身子,董尚書斥道:“祝逢春!”

“看不出局勢便罷了,連刺客都看不出麽?”

話音剛落,男伎直起身,握著一把解腕尖刀向祝逢春刺去。祝逢春跳將起來,一腳踢起面前長案,菜肴酒水劈裏啪啦摔了滿地。舞伎驚得四處逃散,站定之時,殿內多了數十名兵士,那男伎則被一位將軍拿下。

“好大的膽子,說,誰派你來的!”

“我為公主跳舞,自然是公主派來的。”

“一派胡言!”

魏昭匆匆走到祝逢春身邊,適才祝逢春提及刺客,她便已站了起來。她攜了祝逢春的手,又捏了捏她的肩膀,道:“還好麽,此番是我疏忽,讓你受驚了。”

“不礙事,審問刺客要緊。”

祝逢春搖了搖頭,捂住左肩,看向扣著刺客的羅松。羅松盯著她看了半晌,道:“真不礙事?不用讓太醫看看麽?”

“回去讓陶醫師看罷,眼下正事要緊。”

羅松點點頭,將尖刀遞給魏昭,魏昭一邊查看,一邊命人取來麻繩,將刺客緊緊綁住。綁刺客的功夫,魏昭用刀劃了長案,輕易割下一角,又在刃上灑了酒水,取銀簪一試,簪頭變為黑色。

“皇兄,此人牽扯到了公主府,可否容臣妹帶回府中審問?”

“皇妹,當眾刺殺朝廷要員,論理該交由大理寺處置。便是牽連旁人,也該一發審問。”

魏昭扣緊尖刀,方才羅松已將刺客搜了一遍,除卻靴中刀鞘別無所獲。她極少觀看舞樂,府中亦不蓄伶人,此番戎狄朝拜,為賀東風成此大功,她特意尋舞隊排了兩支曲子,不想出了這等差錯。

刺客舞蹈時,她便看出身形異常,斟酌的光景,那人已被東風擒住,以為危局已解,不想仍有困獸之鬥。

所幸東風無事。

她瞥東風一眼,此刻她已坐回凳上,還拿了羅松剛剝開的石榴,一粒一粒吃著;再看前方,羅松踩著刺客雙腿,兩眼瞬也不瞬地盯著東風。

數月不見,她同羅松似乎更親近了些,是選了羅松麽?

應當不是,雖說她更願意她和羅松成婚,可她一貫偏愛蘇融,便是不解情愛之事,她待蘇融,也比待其他人好了許多。

罷了,她的將軍,只要不忤逆她,什麽事都做得。

至於這刺客……

她轉頭看向魏明淵,又看了眼周遭兵士。眼下魏明淵占了情理二字,只要一聲令下,兵士便會把這群伶人押往大理寺。

須得找個由頭留人,大理寺中舊黨極多,交由大理寺審問,一百年也尋不到幕後主使。

正焦頭爛額著,耳畔東風聲音響起,甘霖一般澆滅心頭野火。

東風道:“懷王殿下是不是記錯了什麽,依照大齊律例,將領遇刺,刺客當於軍中受審。”

魏明淵沈默片晌,輕聲道:“本王自然記得,可宴會又不是戰場,如何能依軍法行事?”

“若無我等將士浴血奮戰,懷王怎知此地會不會成為戰場?”

祝逢春放下石榴,重又捂上左肩,松手時,肩上多出一點刺目的殷紅。董尚書道:“你這傷已有兩月,過些時日便會好全,你以為塗些石榴汁上去,便能假充箭傷覆發麽?”

“這有什麽好假充,我只是想讓諸位看看,將士負傷是什麽模樣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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